文/楊壽山:
『天葬』是藏民特有的喪葬習俗。藏民將亡者遺體布施給禿鷹,視為人生最後一次『以身布施』的善行,與中土民風大異。作者親睹過程,雖覺殘酷,然其內蘊之涵意,豈非佛子之另一種省思!—— 題記
天葬,是藏族地區的一種喪葬習俗。藏民死後,被送上天葬台,把身體的全部奉獻給翱翔於藍天的鷹鷲。我無法想像天葬這種人間最後的祭禮是怎樣的情景,靈與肉的最後的決裂是如何地悲壯。
在一位藏民的指點下,我和雷弟沿著青康藏高原蜿蜒崎嶇的山道,朝著被稱為『尸陀林』的天葬台走去。
高原上的山,猶如江南地方的丘陵,平緩起伏,連綿不斷,遠遠望見一位藏民趕著一頭犛牛走在山道上,犛牛背上擱著一只裝滿物體的編織袋。我們想趕上前去看個仔細,卻怎麼也追不上貌似悠悠晃晃行走的犛牛,反而讓高原反應(高山症)累的大口喘氣。
我們登上一座高坡,朝下望去,是一個盆地狀的山谷。沒有一棵樹木,遍地只長一種高不盈寸的小草,地面到處散佈著各種顏色的破爛碎步片(後來知道,這些都是死者身上的衣服)。盆地中央聳立著一座白色的石塔,四周掛滿了長長的白布經幡,山風吹來,獵獵作響,更加增添了一種怖畏的氣氛。
那位藏民已把編織袋搬在石塔前的一塊黝黑發亮的大石板旁,我這才發現裡面裝的竟是一具尸體。死者呈雙手抱膝的姿勢(宛如母腹中的胎兒),被裝入編織袋裡,捆紮成短短的一截,袋口露出死者的頭頂。啊!原來這塊大石板就是天葬台,這一帶就是尸陀林了。
天葬台東西朝向,西側立有一根鐵柱,上繫一條哈達(以固定死者頭顱之用),石塔兩邊堆滿無數塊刻有六字大明咒的瑪尼石。
不一會兒,一輛手扶拖拉機載著幾位藏民和喇嘛也來到石陀林。藏民背下三具尸體,並排放在天葬台南側。幾位藏民在石塔兩側掛上一幅幅長長的經幡,然後繞塔念誦經咒。一位會講漢語的藏民告訴我,繞塔人是死者的親戚。
我和雷弟趨前想瞧個仔細,可一走近烏黑發亮的天葬台,就聞到一陣令人窒息的屍臭味,只好趕緊避在上風處。再看站在台旁的藏民和喇嘛,卻是神情自若。石塔一側,天葬師脫下整潔的紅色喇嘛服裝,換上一套油膩發亮的黑褲褂,這就是他的工作服了。
只見他拎起一具尸體,放到了石板上,右手握著一把一尺左右長的尖刀,輕輕幾下,就挑破了編織袋。原先圈曲成一團的尸體立刻繃直了,死者是位中年男子。天葬師用尖刀十分俐落地割破剝掉了死者身上的全部衣褲,一具慘白的尸體赤條條地暴露在大家面前。天葬師立刻把尸體面朝下翻了個身,口中一邊念念有詞,一邊在尸體背上划上幾刀,然後舉起一柄十幾磅重的大鐵錘,用力把尸體的兩條腿砸扁、碾碎、剁爛。接著他用刀子把屍體背上的皮剔括下來,掀在脖頸和頭上,再括下兩條手臂,扔在石板上,一一砸碎砸爛。然後剜下一塊肩胛骨,朝著人群招招手。死者的弟弟走上前去,雙手接過這塊骨頭,走到石塔旁的一位喇嘛面前,席地而坐,請喇嘛替亡者誦經超度。
天葬師仔細地砸完了四肢後,用一根黑繩套住尸體的脖頸,把驅榦拖到石板旁邊,再把繩子繫在鐵柱上。第一具屍體就這樣處理完了。第二具屍體是個中年婦女。藏族女子,身上都佩掛著許多精美的飾品,天葬師一一取下死者身上的銀飾品,遞給站在死者一旁神情肅穆的丈夫。然後又開始重複剛才的程序。
在天葬師的工作過程中,我們這些漢人,面對這一慘不忍睹的情景,剛開始都不敢直視。而那些旁觀的藏民,一個個都神態安祥。就是死者的親屬,臉上也不流露出悲慟,只是靜觀天葬師的一舉一動。
尸陀林一片沉寂,唯聞天葬師鐵錘的起落聲。我悄悄地詢問身旁的一位藏民﹕『眼看著天葬師在砸死去親人的身體,你怎麼不悲傷?』藏民回答道﹕『親人的靈魂早已脫離身體了,剩下的只不過是一個軀殼;如同一件穿了破舊的衣服,毀掉它,還有什麼可惜?』一位精通漢語的喇嘛轉過身來對我說﹕『佛教講布施,布施中最高境界就是捨身。佛祖釋迦牟尼就有『捨身飼養虎』的壯舉。人死之後,靈魂離開肉體,成為中陰身,將再進入新的輪迴,屍體成了無用的皮囊。死後將屍體喂鷹,也是人生最後一次善行。』聽了這番精闢的解說,令我嘆服!令我沈思!不知不覺中,四周原先光禿禿的山坡上,漸漸聚攏來一群群的鷹鷲。這些羽毛褐色的鷹鷲碩大無比,展開雙翼,足有兩米多寬。當祂們呼嘯著貼近我的頭頂滑翔而過時,直驚得我縮進脖子往後退。藏民笑著對我講﹕『不用害怕,神應從來不侵犯活人。』我這才鬆了一口氣。
鷹鷲越聚越多,山坡上黑壓壓地一大片,足足有六、七百隻之多,但都很安靜,也不走動,一齊注視著天葬台。一隻雄健的應王站在最前列,只見祂昂首踱到天葬師跟前。天葬師隨即用刀子從屍背上割下一大塊脊肉,丟給祂,鷹王一啄一吞就咽下去了。祂吃飽後,搖搖擺擺地向一處懸崖走去,突然間振翅騰飛,穩穩地落在一座山頂上,威武地俯視著整個尸陀林,儼然一派君王氣度。其餘幾百隻鷹,攝於鷹王,不敢輕舉妄動,全都默默地注視著天葬師。
天葬師終於把四具屍體全處理好了,手臂一揮,發出一聲訊號。霎那間,如沈雷乍響,幾百只鷹鷲鼓起雙翼呼嘯著,一齊撲向天葬台旁的屍體,爭搶啄食。只見應上疊鷹,層層包圍,煙霧彌漫,鷹羽紛落,猶如劇烈的戰場撕殺。天葬師不停地在鷹群中穿行著,繼續用錘砸碎被啄淨肉的腦殼,然後安閑地欣賞著群鷹爭食,恰如一位飼養員似的。
不到二十分鐘,四具屍體連骨頭都被群鷹吃得乾乾淨淨,藏民們個個雙手合掌,面露笑容。
鷹鷲,藏族視之為神鳥,如果神鷹不食屍體,死者就被認為罪孽深重。親屬就要許願,並懇請喇嘛誦經念咒,再哀求神鷹啄食。這也許就是天葬的神秘之所在。
不一會,鷹漸漸散去,尸陀林又恢復了先前的沈寂。
我沿著天葬台緩緩行走,回想起剛才驚心動魄的一幕,不由得感慨萬千。天葬台,只不過是一塊石板組成,卻是一座靈與肉築成的生命祭壇。藏族人對死的超然與簡樸,深深地讓人感動﹕一個人走完了人生之路,不在世上留下任何痕跡。對照內地許多地方奢侈的喪事縟節,藏民的天葬顯得多麼地超凡脫俗。『人生自古誰無死』,在他們眼裡,死並非是最後的毀滅,而是生命重新進入新的輪迴,在人生的最後時刻再作一次奉獻,悄無聲息,不留痕跡地消逝、畢業,這何嘗不是一種壯美!
公元一九九八年十一月二十一日
本文原載台灣《慈雲》雜誌民國八十八年二月號